德妃拗不过死缠烂打的夏景昀。
最终,还是将情况跟他说了。
听得夏景昀眉头紧皱,他的反应跟许多人的第一反应都一样,“都谋反了,还能不死?”
德妃叹了口气,将内情说了。
“一来是没有查获具体的物证将此事定成谁也无法辩驳的铁案,仅凭郑家父子的口供,信与不信都可以有说法。”
“二者,吕丰源的背后是淑妃,是勋贵集团,若是普通罪责,忍了也就忍了,但谋反这种事,要么没有,要么就是死甚至株连九族,没有从轻发落一说,所以,勋贵集团必然会想方设法为其脱罪。”
“他现在落在我们手里,我们自然可以很轻松地杀了他,但以什么理由,找什么借口,事后如何面对勋贵集团的怒火反击,都是一大难题。”
夏景昀听完心头也生出一阵憋屈,这一场叛乱死了多少人,江安城外的血气都还没消呢,结果这主谋之一还很可能治不了罪?甚至极大可能会被无罪释放?
这大夏还真是灭了得了,什么狗屁玩意儿!
德妃温声道:“高阳,你还年轻,自然是一腔热血,快意恩仇,但朝堂也好,后宫也罢,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下,都无法让你过得那般快意。”
她看着这个短短十余日,就已经十分满意的义弟,观察着他的反应。
夏景昀洒然一笑,“治大国如烹小鲜嘛!我知道。就连高高在上的陛下,也不是什么事都能随心所欲的,对吧。”
这话一出,德妃跟袁嬷嬷都同时面露诧异,很难想象,以夏景昀的出身阅历,竟能产生这种结论。
夏景昀笑了笑,“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袁嬷嬷轻声道:“娘娘,能得公子相助,更该将目光放长远了。”
德妃心头也好受了几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几分真诚,“好了,你这么一开解,我也想开了,没事了。”
夏景昀叹了口气,“真不再想想办法?”
“不必了,拿着这个,回去多要点好处,慢慢积攒实力吧,多亏了你,死难之人不多,多加抚恤,未来再想办法为他们报仇吧!”
“哎!”夏景昀也知事不可为,只好叹了口气,“行吧,小不忍则乱大谋。”
德妃眼前微亮,就在这时,冯秀云又敲门进来,“娘娘,李大人求见。”
这么晚了,他怎么又来?
片刻之后,在别院正厅之中,德妃和夏景昀看到了如今的泗水州代州牧李天风。
李天风瞧见了夏景昀,登时变得欲言又止。
“无妨,高阳是我义弟,一切事情他都可知晓。”
“娘娘!我真的忍不了了!”
李天风愤愤道:“你是不知道,方才下午,城里这帮权贵干了些什么事!”
他目光中充满了悲愤,“昨夜城中骤起传言,言之凿凿,说吕丰源不仅不会被问罪,还会回京升官,于是这帮大大小小的权贵,居然纷纷派人去牢中慰问,威严何在,威严何在啊!”
德妃也瞬间皱起眉头,神色之中,是难得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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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富贵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在州城大牢里混迹了这么多年,如今都成了牢头了,也没见过这般豪横的犯人。
州中大小权贵,至少有十几家,托人送来了食盒和各种用度。
吃的、喝的、解腻的、补气的,大大小小的盒子在那间牢房前摆了一大堆。
就差个泄火的了。
寻常人家给亲爹上坟都摆不了那么多东西。
他娘的给一个犯人,还是个反贼犯人,供养成这样。
震撼的同时,他也很开心,身为州城大牢的牢头,他虽然平日里油水还是不少,但在州城中也就是个小吏,真正的大人物没人把他当回事。
但今天不一样了,多少州中平日里都是用鼻孔看他的老爷、少爷,都和颜悦色地对他说着话。
有些不那么厉害的权贵,言语之中,甚至还带着点谦卑。
他明白,这一切,都是那个戴着枷锁和镣铐,身在监狱却如安坐不动的人带来的,所以,他的态度愈发谦卑。
“吕大人,您看您想用点什么,小的服侍您。”
吕丰源微闭着眼睛,“给我念念这些东西都是谁家的就行。”
“诶!”
牢头连连点头,站在一旁就开始一个个食盒揭开,看着盖子上的署名,念了起来。
吕丰源双目微闭,淡然的神色充满了高高在上的优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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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夏公子求见。”
无当军的军营中,金剑成走入中军大帐,小声开口。
姜玉虎微微皱眉,金剑成一看这表情就明白,立刻道:“那我跟他说一声,让他先回去。”
“让他进来吧。”
正要转身的金剑成脚步一顿,扭头惊讶地看着公子,公子却已经低头看着手里的书,不再说话了。
他虽然对夏景昀如此“受宠”十分不解,但他对公子的安排从无疑虑,还是老老实实出门通报。
“将军身居如此高位,文武皆得世人共赞,却仍能刻苦学习,草民受此激励今夜已是不虚此行啊!”
夏景昀一进大帐,就一脸惊讶地高声开口。
姜玉虎默默将手中的话本放下,板着脸道:“你不在城中好好待着,跑我这儿来干什么,无当军军营又不是酒楼。”
“哎。”夏景昀忽然一叹,“要说大事,也没什么事,就是心头有些难受,想来想去,只有将军之高风亮节,光风霁月,能仰望几分而消解心头烦闷了。”
姜玉虎淡淡道:“说人话。”
“就是那吕丰源,勾结反贼之事,证据确凿,却偏偏所有人都奈何他不得,因为他是勋贵之后,朝野势力庞大,即使死了那么多人,还有那么多人险死还生,但依旧还是没法动他。不仅如此,大家还得上赶着去巴结他,今日午后的州城大牢,跟赶集一样呢!”
夏景昀没有藏掖,“我就想着,若是高位都是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奔头,转念一想,不还有将军这样的人嘛,赶紧过来洗洗眼睛。”
姜玉虎面色不变,“你之前写了两句诗,我觉得尚可。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看着夏景昀,“你作此诗的本意我且不论,人家祖辈的英国公那可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后辈享受些好处,拥有些特权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夏景昀抬头看着姜玉虎的面容,似乎想要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这番话是出自真心还是试探。
但他失败了,于是,他平静道:“我在想,这位吕大人的先祖,那位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开国公爵,当初是如何看待前朝勋贵?又是为何要毅然揭竿而起呢?他若是看到自己的子孙是如今这般,又会作何感想呢?”
他自嘲一笑,“将军,你知道我们这些草民,总想着建功立业,封侯拜相,是为什么吗?”
“当然有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为了一展生平所学,也为了让子孙后代过上更好日子的想法,但最深处的念头,却是相信这样一句话。”
他看着姜玉虎,声音很轻,但很坚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八个字,支撑着无数的有志之士,前赴后继地去发光发热,去为了这座天下去贡献自己的力量,但如果有一天,这一切都只能以出身和血缘来论,而且这血统和出身也已经腐朽到只在乎他们个人而不在乎这座天下的时候,我想这个天下也就必然到了要变革的时候了。”
姜玉虎沉默了片刻,“你想让我帮你对付吕丰源?”
夏景昀笑了笑,“来之前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但现在,我想没那个必要了,也不敢奢求将军。”
他站起身,恭敬地深深一拜,“今夜多有打扰,草民告退。”
他的动作依旧充满了恭敬,但姜玉虎能够感觉到,那动作之中,有些情绪没有了。
于是,他坐在空空的大帐中,陷入了难得的思索。
别院之中,德妃和卫远志、李天风等人还在议事。
在见识到了州城之中的“人心向背”和复杂情况之后,三人自然是要趁着分别之前,当面谈清楚许多事情。
将事情分出轻重缓急,再分出哪些眼下能做,哪些可以试着做,哪些压根做不了。
再把州中势力进行一遍梳理,哪些人能够拉拢,哪些人可以试着让其保持中立,哪些人要用雷霆手段镇压,又有哪些人暂时不能去碰。
林林总总,好一番算计之后,已是暮色渐起。
李天风看着写得满满当当的一摞纸,犹豫了一下,“娘娘,卫老,对吕丰源那边,咱们真就一点动作都没有?”
德妃轻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然后她想起方才怒气冲冲离开的夏景昀,也不知道他能有什么办法。
“娘娘,云起贤弟,其实咱们还真可以做点什么的。”
德妃诧异看着卫远志,先前说不能乱来的是他,现在说可以做点什么的也是他。
卫远志笑了笑,“娘娘,我并非前后不一,我先前反对的是云起贤弟所说的采用无可挽回的手段行暴烈之事的想法,但如今州中人心思动,我们如果什么都不做,那或许也会给接下来我们在州中的经营带来很多麻烦,毕竟当人家瞧着我们连一个吕丰源都对付不了,谁还敢和我们一道对抗淑妃,对抗勋贵。虽然我们是知道吕丰源此番并不比淑妃难对付多少。”
李天风有着几分急切,“卫老请讲!”
卫远志朝着德妃微微拱手,然后道:“我们可以开堂会审。第一,将吕丰源眼下的窘状展露出来,这是对他的羞辱,对他气势的打击;其次,将此番叛军的恶行公之于众,亦可唤醒有良知之人的口诛笔伐;再者,也向众人明确,我们对付吕丰源,不是权力斗争,而是因为他确实谋反有罪,就算今后他得以脱罪,那也是朝廷中枢之过,不是我们与他斗争失败,说不定反而能激起几分同仇敌忾。”
“妙啊!”
李天风听完眼前一亮,“卫大人此计甚秒!甚妙啊!”
德妃也微微颔首,“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