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相国背着手,眯着眼,扬声道:“让游大人再上前一点看清楚些。”
感觉到架着自己的人放开了,游福又上前了三步便再次被拦住。
站在这里,已经能差不多看到那个人的长相了,脸瘦得脱了相,各处骨头突显,嘴里塞了东西又将脸颊鼓了起来,看起来很是怪异。
不知是不是动了手脚,只看眉眼,依稀是像朱凌的,这点像,放在一个瘦脱相的人身上已经是难得。
难得能找到一个瘦成这样了,还有点像朱凌的人。
可是,一个章相国口中发疯的,自残的人,眼神绝不可能如死水一般无波无澜,尤其是眼下这种最适合弄出点什么动静来的场合,他不该如此安静。
章相国紧紧盯着游福,藏在袖中的手指来回搓动,这人毕竟是大理正,要是被他看出什么来……虽然做好了他不认的应对,可要能少一事当然最好。
“相国大人,这真是朱凌吗?”
章相国心头一跳,晚上声音传得远,远远近近许多人都听到了,顿时都竖起了耳朵。
何兴杰更是仗着身份走近去仔细看,他也是见过朱凌的。
“游大人这话是何意?”章相国冷声反问:“莫不是觉得我拿了个假朱凌过来糊弄你?”
“这囚车里的人瘦得都皮包骨了,眉眼间瞧着是有点像朱凌,不过相国大人也知道我是大理寺的,难免多疑。”游福转过身来往回走:“但只要章相国您说他是朱凌,那我就当他是,毕竟,相国大人实在没有包庇他的理由。”
一番话,有理有据得让人挑不出半点不对来,就算是对朱凌的这点质疑,都因为说这个话的是大理正游福而格外的合情合理,大理寺的人,办案可不就该如此严谨吗?
章续之对上他的视线,迅速在心里权衡给出这个保证的利弊,而满场的静默等待,给他留的时间并不多。
如果应下,若今后朱凌露了痕迹,他就成了笑话,可这事无论怎么想都绝无可能发生,毕竟这事背后是皇上!皇上比他更不可能允许朱凌再露面!
心下一定,他点头应下:“他就是朱凌没错。”
游福追问:“您亲自去刑部提的人?中间不曾从您眼皮子底下离开过?”
章续之眉头微皱,他很不喜欢这种被当成犯人来审问的态度,可想到眼下最要紧的事,他忍下来,道:“都没错。”
“那就应该错不了了。”游福躬身行礼:“下官谢大人替我继孙讨回公道。”
章续之心里舒坦了点,摆摆手又装起了大尾巴狼:“朱凌犯下如此大案,人人得而诛之,你我同僚之间不必言谢。”
游福再次一礼,回到齐心几人身边。
“不是他。”
三个字,游福语气虽轻,却斩钉截铁:“我以我大理寺这么多年积攒下的名声保证,那不是他。”
便是沉棋,听了这话都只是沉默。
有了之前时不虞的分析,他们对这个结果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游福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波动起伏,往时不虞的方向倾身低问:“能把人跟住?”
时不虞撩起白幔:“刚刚收到的消息,已经跟住了。”
刚才她身边的仆妇确实离开了一下,回来就附耳和她说了什么,齐心追问了一句:“眼下便只等他们把人砍了?被砍那人若是无辜……”
“谁能证明他的无辜呢?”时不虞看着那边已经搭起来的简易刑台:“今晚,这里必是要见血的,是谁的血,不重要,是不是无辜之人,不重要。人命如草芥,盛世如此,乱世更是如此,除非命好遇上好官儿,可好官儿的性命和前程,又有谁来保证?”
自觉失言,时不虞笑了笑,把话题拉了回来:“放心吧,能让这人在这种情况下完全屈服,必是答应了他什么条件,若能以重犯之身谋得对家人有益的好处,这买卖应是没做亏。”
“你定有个了不起的老师,他不止教了你善,还教了你恶。”齐心感慨:“可我却不敢教弟子恶,怕我拽不住,怕他最终成了那个恶。和你的老师比起来,我差之远矣。”
这话时不虞半个字都不打算反驳,天下间,谁能和白胡子一比?他不只敢教人恶,他还敢带头造反,可即便是造反,也不是建立在血流成河的基础上,他还试图兵不血刃,为此不惜谋划二十年,也不想想他都什么岁数了。
那边,囚车打开了。
里边的人被两人一左一右架着下来,下边的人接了他往前拖行,他的脚完全不踩地,更不用说迈步,就这么被拖到了简易刑台上,被按着放倒在木桩上。
隐隐绰绰的火光摇曳中,章相国正了正衣冠,上前一步朗声道:“自年前朱凌被抓,本相奉命查此案,拖至如今并非要庇护他,恰恰相反,是因为要查实他的罪行,他到底背负了多少命案,又做了哪些见不得人的事,凡是有一丝半点线索的都不曾放过,所以才拖至如今。”
满场只剩风声,以及火把时不时炸燃一下的声音。
章续之继续道:“如今也差不多查明,便是没有今日之事,他也活不过几日了。朱凌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对不起信任他的皇上,对不起他的同僚,更对不起天下百姓,今日便在这里遂了民意。来呀!”
“有!”
“杀朱凌,平民愤!”
“是。”
随着这一声应下,刽子手手起刀落,人头滚落,鲜血喷涌。
有人伸着脖子看,有人捂着眼睛看,也有人身体往后退,眼睛却舍不得挪开。年年秋后都能看上好几回这样的事,不算稀奇,就算有点害怕,也都掩藏在兴奋的表象底下。
章相国示意手下将人头装进木箱子里,之后当众合上。于他来说,真相就此掩埋,年前就压在他身上的这个案子,总算在今夜落幕了。
天寒地冻的夜晚,他连样子都不欲再装,嘱咐何兴杰遣散百姓,就钻进了来接他的软轿里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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