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缓慢停步转身,脸上带着慈爱的笑容,“这两个不成器的东西,还知道回来。”
老人招手唤过天泽,“来,陪奶奶到码头去迎接他们,唉,多年未见你父,都快想不起他长什么样了。”
天泽连忙上前搀扶住奶奶的右臂,宽慰道:“父亲样貌没什么大变,倒是胖了些黑了些。”
“胖了好,胖了好,心宽体胖嘛!”
一众人等簇拥着老夫人穿过简陋的院门朝码头走去,此时,天宝和母亲也带着家眷使女闻讯赶来,天泽慌忙上前行礼,完了上前抓起天宝的胳膊,见伤处不但肿胀起来,并且泛着黑色,慌忙伸手到对方额头试了一下,顿时脸色一变:“哥,你烧得好厉害啊!”
天宝虽然脸色苍白,额头挂着细密的汗珠,兀自强笑:“哥哥没事的,这点小伤,只需将养几日便会痊愈,无须担心。”接着压低声音说道:“你快回奶奶身边,免得她老人家着急。”
话未落音,老夫人便走了过来,看了看天宝,扭头冲着他母亲说道:“哥儿伤得这么重,还让他出来走动?郎中是怎么谯的,脸色这么难看!”
大娘慌忙欠身,“婆母教训的是——”
“奶奶,不关娘的事,是我要出来的。”天宝停下喘口气,接着说道:“二叔多年未归,我这当侄儿的怎可因些许小伤就不来迎接呢。”
“小伤?”老太太抓起天宝的手放到自己额头,“烧得如此厉害,只怕是创口溃烂了,哪里还是小伤!”
天宝急忙安慰:“待接回父亲和二叔,再唤郎中好生看看。”
天宝一边连连点头答应,一边悄悄向天泽使个眼色,后者慌忙上前扶着老太太朝码头方向转身,“奶奶,你看,船队靠岸了!”
老夫人只好叹口气,转身向前。
三艘高达数丈的楼船正在缓缓停靠在码头,百余丈外的湖面上,并排停泊着两艘悬挂着大宋水军旗帜的内河战舰,隐隐约约能看到不少衣甲鲜明的军士肃立在甲板上,面朝北方,严阵以待。
迎接的人群方才走到码头,楼船上已先行下来十余人,当先的是两位体态身形和相貌都极其相似,非常富态的中年男子,左边那位的皮肤黝黑,右边的胡子较长。
这两人一看到老夫人,急忙撩起锦缎长袍的下摆,抢步上前,“扑通”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娘亲,孩儿不孝,来晚了,让您老人家受惊了。”
“傻孩子,娘不是没事嘛,地下甚凉,还不快起身。”老夫人擦擦眼睛,笑骂道:“你们俩都是商贾,又不会舞刀弄棒,来早了又有何用?哼,还不如天宝和天泽两个哥儿。”
兄弟二人同时起身,待天泽、天宝等亲眷上前相互见礼之后,示意天泽和丫鬟退后,由他们搀扶着老母亲往回走。
老夫人爱怜的打量着洪天泽的父亲洪继业,“老二,你经年累月在海上漂泊,实在是辛苦。为娘知道,那海上常有惊涛骇浪,水中多异兽,往来之际可都是命悬一线,每思及此,都悔不当初。”
“娘,咱们的船大,用的水手俱是知根知底的老手,航路也是成熟的路线,往来借风力,算不上有多危险,您老人家且放宽心。”
老大洪承祖打个哈哈,“是啊是啊,二弟都还胖了不是。”
老兄弟俩陪着老母亲缓步前行,偷眼打量岛上的情形,不时跟熟悉的庄客打招呼,越往前走,脸色越发凝重。
洪继业虽然时隔多年才回来这一趟,但商人特有的敏锐让他察觉出庄子里损失很大,与乃兄悄悄的交换了下眼色,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把天宝硬赶回去休息之后,众人在前厅内再次落座,长兄洪承祖略微沉吟了一下,看着老夫人,徐徐说道:“娘,此次鞑子兵大举来犯,周边的市镇乡村几乎都遭到没顶之灾。接到消息之后,我和二弟、三妹夫妇都是心急如焚,现在既然都安然无恙,那就赶快迁离此处吧,万一鞑子再次兴兵,怕是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兄长所言极是。”洪继业随声附和:“江南购置的田地养活咱们阖庄上下这几千口绰绰有余,再加上家里生意帮补,可保丰衣足食。”
说到这,洪继业指着码头方向,“那两艘战船是妹夫特意安排过来护送咱们的,他说了,要是不够,还可再派几艘,务必要在旬日之内迁到扬州,再慢慢往江南别院转移。”
老夫人点点头,沉声反问:“说完了吗?”
两位老兄弟心知有异,不约而同回道:“娘亲的意思是?”
“洪家庄不搬了!”
老夫人缓缓道出个中缘由:“当年老爷子让你们投笔从商,为的是想在乱世中保全洪家血脉,可为娘这些年来一直在反复思量,总觉得不妥,故而让两个孙儿读书习武,如今再经过日前的变故,终是想通了——我们洪家先祖乃是在靖康之难时,从黄河边上一路逃难过来的,倘若再逃往江南,乃至海外,何处是尽头?倘使洪家后世儿孙居于番邦异域,不识《诗》、《书》,不谙乡音,与蛮夷何异?”
老夫人稍稍缓和了下语气,凝望着门外空地,悲叹道:“你们还不知道吧,秦先生为了保全庄子里的老弱妇孺,阻鞑子兵追杀,焚身以火,如若洪家不顾而逃,如何对得起他?”
面对两个儿子惊愕悲痛的神情,老夫人摇摇头:“吾意已决,尔等勿要再言。如今天宝受伤,庄子里的事情都交给天泽了,你们俩同他好好商议、谋划吧。”
“我倦了,回房歇息去了。”老夫人起身之时忽然想起了件事,“为娘应承给这位亨利先生找匹好马,便着落在你们二人身上,在月内给我办妥喽,听到没有?”
“娘亲放心,定然办到。”
送走了母亲,洪承祖和洪继业两位老兄弟坐到上位,听洪天泽、陀毕罗和亨利一五一十的把日前战斗的经过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两人虽然经历过不少事情,可从未涉足军旅之事,更不要说上战场了,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洪承祖得知儿子伤势不轻,不禁忧心忡忡,道:“庄子里的郎中看看头痛脑热还行,哪里医得了箭伤?二弟,你从南洋可有带些上好的伤药?”
洪继业摇摇头,“南洋多得是香料,不是伤药。”
亨利见状起身说道:“二位庄主,我对这种兵器造成的外伤有些经验,如果你们放心的话,可以让我来试试。”
“对对对,”洪继业把大腿一拍,恍然大悟:“兄长,亨利先生乃是来自大秦的武士,身经百战,全身上下都是伤疤,所谓久病成医,定然错不了。”
“如此就有劳亨利先生了。”
儿子的问题解决了,洪承祖顿时放松了下来,扭头看着弟弟,笑嘻嘻的问:“二弟,娘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决定的事情连爹爹都改不了,咱们俩啊,还是老老实实,继续当个听话的好孩子吧。”
洪继业嘿嘿一笑,“兄长所言极是——我可不想这把年纪还挨骂。”
洪天泽见这两位情绪不错,忙上前说道:“伯父,父亲,孩儿还有些事情想劳烦二老。”
洪继业脸色一变,脸带不悦:“胆子不小啊你,狐假虎威,竟然还想使唤我跟你的大伯不成?”
洪承祖摆摆手,“二弟,不必动怒,等下娘亲听到了,怕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位大庄主饶有兴趣的看着侄子,“天泽,你有什么事,且说来听听。”
天泽毕恭毕敬面对伯父:“禀伯父大人,庄子被完全毁了,重建旷日持久,这几千人要吃要喝,耗费的钱粮数额巨大,所以……”
“小事一桩。”洪承祖大手一挥,“此次撤了荆湖路的几家分号,变卖的货物铺面足够庄子里两年支用的,要是不够的话,扬州总号、江南别院,还有你们三佛齐都还有积蓄。”
洪继业点点头,不无得意地言道:“咱家一船货便值数十万贯,怕甚么!?嗯!”
见两位长辈痛快应承下来,天泽急忙倒头便拜,嘴角却露出得意的笑容,恰好落入他父亲的眼中,后者不禁捋着胡子沉思起来。
天泽起身,转身冲着亨利言道:“亨利先生,你觉得咱们庄子怎样?”
亨利会意,高声答道:“城不高,池不深,墙不固。”
“那要怎么修呢?”
“全部用石料,借鉴大秦城堡的构造,由我来督造。”
两位老兄弟交换了下眼色,“全部用石料?那可得要花不少银子啊!”
天泽不待两人出言,抢先说道:“孩儿跟陀毕罗要到龟山堡打探消息,亨利先生还要给天宝哥哥治伤,就不打搅伯父、父亲休息了。”
说罢,三人转身一溜烟的跑开。
望着他们的背影,两位庄主不禁嘿嘿苦笑起来,料想自己的钱袋子怕是要瘪下去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