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下的种子还没发芽,归家的游子又将远行。
天空掠过一只飞鸟。
徐木兰专注地一直追着看,不太确定它飞的方向,是不是轩伯爹和伯姩明天要去的马来亚。
马来亚是南洋,安南是南洋,暹罗也是南洋。
村里下南洋的人很多,回来的人却很少。
大家都说,是因为南洋离得太远了。
坐在船上摇摇晃晃,顺风时都要十天半个月。
如果遇上不好的天气,结果谁也没办法预料。
听说,轩伯爹上一次回来,是在四年多前,还抱过刚出生的自己。
也不知道他下一次回来,会是在什么时候?
再过一个四年吗?
还是会过更久?
不会不回来了吧?
“家在这里,不管有多远、过多久,一定会回来的!”
正在跟阿嫲聊天的石坑尾婆听见她的疑问,很大声地抢先回了话。
声音真的很大很大,将停在旁边树上歇脚的鸟都吓跑了。
天边的那只飞鸟也彻底飞远了,怎么看也看不到半点影子。
不过,这句话很让徐木兰安心。
会回来就好。
她收回视线,低头继续往竹筒里淘细沙。
这次回来,轩伯爹给她带了很多东西。
有好吃的榴莲、番糖、番糕,有漂亮的衣服鞋子,还有新奇的玩具和其他小物件。
基于礼尚往来的原则,她自然是要想办法回报一二的。
奈何自己既没有银钱,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物件。
想了好几天,才在昨天下午看到阿嫲捡鸡蛋时,想起过年时阿爸曾经用鸡蛋壳和沙子,给自己做了个不倒翁。
出远门的人,都会装一把家乡的沙土带走。
那她就做个装着沙子的蛋壳不倒翁,送给伯爹吧!
考虑到鸡蛋壳太薄,很容易就会碎掉,她还特意跟阿嫲打了申请,今天吃鸭蛋——
阿爸先前用鸡蛋壳做给她的那一个,撑不到三天,就意外摔破了……
鸭蛋壳比较硬,再有叔公帮忙编的藤盒保护着,应该没那么容易碎掉。
其实,她觉得鹅蛋壳最硬、最保险。
可惜阿嫲说它太大了,不方便携带和保管。
装完沙子,就该准备回家了。
水里淘出来的沙,湿漉漉的,不能直接用,要先晒干才可以。
把沙子灌进蛋壳里面以后,还要给外壳加点装饰。
这么一算,时间好像还挺紧张的。
伯爹他们明天很早就要出发了呢。
小姑娘掰着手指头,紧张兮兮算时间的样子,将两个老人都逗笑了。
伍竺鹓拿出手帕,把孙女湿漉漉的手擦干。
“放心吧,来得及,现在就回去晒沙子。”
徐木兰点点头,抱着竹筒,跟在阿嫲后面往家走。
没走几步,身后便传来悠悠的吁叹——
“三人去南洋,二人死海上。一人成番客,不死是命长。”
声音苍老沙哑,仿佛被石头卡住了喉咙。
很艰难才从里面挤出声音来,让听的人不自觉地想捂住脖子。
她回身向后看,石坑尾婆依然坐在屋前的树墩上,时不时抽一口手里的旱烟。
树墩旁边,是一只在打盹的老母鸡,羽毛枯乱,没有光泽,总是没睡醒的样子。
徐木兰回想了一下,发现在自己的记忆中,几乎不管什么时候遇见石坑尾婆,她都是保持着这个姿势。
直勾勾地盯着村口的方向,好像在等什么人。
清醒的时候,就跟人搭几句话。
不清醒的时候,不管见着哪个小孩子,都追着喊我儿啊,我孙啊。
青丝成白发,阿姩变阿婆。
她等他们,等了好多年,盼了好多年。
可是,大家都说,她等的人已经不会回来了。
“认真看路,不要东张西望。”
伍竺鹓听着如泣如诉的乡谣,咽下一声叹息。
牵着孙女的手,让她和自己并肩而行。
“哦。阿嫲你说,石坑尾婆的孙子,能找得到吗?”
徐木兰晃晃牵在一起的两只手,好奇地发问。
还没等到回答,又自己摇了摇脑袋,“不好找吧!”
根据她还算丰富的经验,要找人,总得有个名字。
比如,她去隔壁的隔壁找小姐妹玩,刚出发就开始喊:
“妚珍,我来了!”
又或者,她跟着阿妈去信局,找在那里当会计的阿爸,进门也要报一声:
“我是卧岭村的徐木兰,来找我阿爸徐信芳!”
可是,石坑尾婆和村里大多数伯姩、阿婆一样,没有名字。
大家只知道,她娘家在石坑村,本姓王,是家里的最后一个女儿。
出嫁之前,按着出生顺序,叫做妚尾。
出嫁之后,冠着父亲的姓,变成王氏。
按照这里的习惯,对外的称呼,要么是随她丈夫的名字,后面加个“姩”或“婆”,要么是以她的出身地和出生顺序为代号。
石坑尾婆的丈夫,很早就下了南洋。
很不幸的,还没到地方,就因为遇上海盗,埋骨他乡。
时间过去太久了,现在恐怕已经没什么人记得他的名字。
她也有过两个儿子。
大儿子在十来岁的时候,跟着乡人去了南洋谋生计,早年还寄过几次侨批回来。
凭着这些侨批,她买了几亩田地。
还盘算着要做两间十一架桁的大正屋,光宗耀祖。
只可惜,战争来了,大屋没有建成,跟大儿子的联络也被中断了。
她的小儿子,在前些年打鬼子的时候,也没了。
二十出头的年纪,没有成家,没有子嗣。
战争结束后,跟南洋的联络终于恢复。
石坑尾婆的大儿子,却没有再传来任何音信。
听说,人已经不在了。
他最后寄来的那封信里说过,妻子有了身孕。
那个孩子最后有没有生下来?
如果生下来了,叫什么名字?
这些通通没有人知道。
所以,对于没有名字的石坑尾婆,要找不知道名字的孙子这件事,怎么想,就觉得怎么难。
“是啊,很难很难。”
伍竺鹓看着周边郁郁葱葱的山岭,低声呢喃。
找不到亲人的,何止石坑尾婆一个。
徐家,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只剩徐望丘和徐得丘两兄弟的。
这一家,原本也算是人丁兴旺。
她的婆婆,共生下了七个孩子,五男二女。
可惜家中太贫困,无衣无食,无医无药。
其中三个都夭折了,最后只剩四个儿子。
她的公公为了给家里人挣口饭吃,带着大儿子和二儿子过番去了马来亚。
没过两年,公公先走了。
又过几年,大儿子也走了。
剩下的二儿子,相对命硬些。
给家里寄过几回侨批,还在那边娶了妻、生了子。
可没过多久,也断了联系,同样不知如今是死是活。
他们知道二哥妻子、孩子的名字,似乎也没有什么用。
这么多年,一直都托同在马来亚的乡人帮着打听,却从没得到过一星半点的消息。
屋后的厚文岭,以及附近的荒郊野岭上,有太多空冢,埋的全是过番人的衣物。
这些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他们的子孙后代,正在寻找回家的路。
小姑娘有些不太确定,“能找到吗?”
老妇人的声音沧桑却笃定,“能找到。”
能找到的,或迟或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