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空口无凭,立此文契为证。”
正屋里,徐望丘对着刚回到手上没多久的契证,细致地读了一遍又一遍。
上面的字不多,只有寥寥两三行,外加几个当事人和见证人的签名。
明明是一眼扫过去就能够看完,他却看了很久。
这几行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记录着,徐家跟连家的五亩水田没有任何实质利益关系。
哪怕是当初在他名下放了好几年,也只是挂个名罢了。
实际上,佃租都归九蛤村连家本宗所有。
当初立下这张契,其实是无奈之举。
回岛没多久,他就想把师婆连翁氏接到家中来侍奉。
卧岭村离九蛤村,说远不算太远,说近却也绝不算近。
没在眼跟前照看着,托人照应,再仔细都有限,也放不下心。
可惜师婆不愿意离家。
她在九蛤村住了半辈子。
哪怕只剩自己一个,也心甘情愿留在那里,和亲人的魂灵相守。
没办法,他和妻子只好两边来回跑。
时不时让几个孩子轮流在九蛤村住段日子,陪老人家解解闷。
这样的两头奔持续了好些年。
直到一九四二年春,师婆才松口愿意搬过来。
那时,她的身体已经很糟糕,生活基本上不能自理。
也因为这样,她总觉得自己是个大负担。
坚持要将名下的五亩水田转送给他们,作为弥补。
徐望丘自然是不愿意接受这个安排的。
侍奉师婆,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哪有凭此得报酬、要弥补的说法。
连家本宗的族亲同样不能接受这个安排。
那五亩水田,都是上好的良田,怎么能够白白流入外人手中?
在僵持了一段时间后,最终是妻子竹娘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水田名义上暂归徐家,所产所获实际仍归连家本宗。
待师娘故去后,便重新转回连家宗族名下。
当然,一切都是瞒着师娘私底下达成的约定。
这对老人家来说,无疑是一种违背了她意愿的欺骗行为。
可在当时,确实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宗族如果坚持不肯放人,硬碰硬地犟着,不管是对他们,还是对师婆,都不是明智的决定。
师父一家的根,终归还是在九蛤村,在连家的。
真要撕破脸了,对他们家影响不大,对师父一家却没有半点好处。
那些年,水田在自己的名下转入又转出,徐望丘并没有多大的感觉。
有缘得师父传授医术,本来就是他占了天大的便宜。
再想要其余的,委实是过于贪心了。
假如不是因为土改带来的变故,这个秘密是永远也不会再提起的。
他早就已经想好,等到自己要去地下时,就把这份契书带上,当面向师父和师婆请罪。
可最近一段日子,这张纸在他心里的重要性,蹭蹭蹭地往上涨了不知多少倍。
真要拿个宝贝来参照,大概是只比他和竹娘的婚书低一点点吧。
“这张契,以后要更仔细地收起来才行。”
问题是收哪儿才合适呢?
放这里,怕被无孔不入,什么都吃得下的老鼠蟑螂啃了。
放那里,怕哪天没看住,被孩子不知轻重地误拿去耍了。
至于烧了一起带走?
那是再不敢想的事情,只能抄个副本了,希望师父和师娘不要见怪。
“抄什么副本呀?改天拿去照相馆,拍张相片就行。”
伍竺鹓看着丈夫跟捧祖宗牌位似的,捧着张纸来回走动,也没笑话。
还帮着在屋里来回打量,看看哪里最安全稳妥。
毕竟家里这次能保住原本的阶级成分不往上升,确实全靠这张契。
“要不,就夹在你写的族谱里头?”
既然是会影响到子孙后代命运的重要物件,跟族谱放在一起再合适不过了。
“族谱?这个主意好,就放族谱里。”
徐家的族谱,是徐望丘跟着妻子学会全家人的姓名以后,一笔一划亲手写下的。
在他的字越练越好以后,又重新誊抄过。
不论夫妻,不管子女,都记录在上面。
他拿出自己亲手写的族谱,坐在妻子旁边,逐个逐个名字往下看。
第一代是阿爸和阿妈。
第二代是他和兄弟姐妹。
第三代是他和得丘的子女,以及二哥如今不知散落何处的子女。
第四代是妚松和妚草。
但愿有一天,那些离散天涯的血亲,都能在这份族谱里找到自己,并将他们的子孙续上去。
“再过不久,妚草这一代里,就要再添一个名字了。”
伍竺鹓的手轻抚过纸上的徐木松和徐木兰,笑容里尽是期待。
新生命的到来,总是让人充满欢喜。
尤其是对于这个人丁称得上十分单薄的家庭来说,更是如此。
“过几天,就可以把两个孩子接回来了吧?不用非得等中秋。
夕见说,姐姐不在,她肚里的娃娃最近都没有以前精神了。”
“是啊,孩子不在家,总是觉得哪里都冷冷清清的。”
徐望丘的手指,也停在了两个孩子的名字上。
“不知道妚草在拾贝村住得惯不惯?”
明明才过去半个多月,却总感觉好像已经过去很久。
伍竺鹓失笑,“那是她阿婆家,怎么会住不惯?”
她虽然也觉得时日难熬,可对于孩子们习不习惯的事情,却是从来没有担心过。
“亲家母不是托人捎了口信吗?两个孩子天天都在外头玩到不舍得回家。夜里一躺上床,立刻呼呼大睡。”
不只有口信,还一起送来了几颗贝壳,是小家伙亲手捡的。
徐望丘想到自己的那颗笔架螺,脸上不由露了笑。
笔架螺=水字螺,因外型似水字而得名。螺壳清洗晾晒后,可以用其中两只足立起来架笔(图源网络)。
可没过多久,他又收了笑。
“睡得太沉也不好吧?摔下了床都不知道。”
听说,发大潮的时候,螃蟹进屋是常有的事情。
妚草的睡相太差了。
夜里掉下床以后,要是没有及时抱起来,会不会被螃蟹夹到?
要是些小螃蟹倒也不用太担心,最怕是撞到了狗唱蟹的螯上。
“她睡在靠墙的里侧。再能翻,也不至于翻过外边的亲家母,把自己送到螃蟹手上吧?”
伍竺鹓白了丈夫一眼,推着他赶紧去把族谱放好,省得在这里尽想些有的没的。
再说了,就孙女的好吃嘴性子,怕是巴不得天天都有螃蟹进屋。
好来个瓮中捉鳖,直接下锅。